邹静婵
酷热是头蛰伏的巨兽,不动声色地伏在城市的脊背上,吐着炙热的气息。天空灰白低垂,云层仿佛烧得滚烫的铁皮,沉沉地压着。
小河的水流在灼热的空气里,也显得滞重黏稠,蒸腾着看不见的湿气。空气沉重得如同浸了水的棉絮,每一次呼吸都费力,几乎要将人肺腑里的最后一点清凉都吸尽了。
街巷里人影稀疏,连蝉鸣也倦怠得时断时续,有气无力地浮在凝滞的热浪里。街边那几棵樟树也被这暑气熏蒸得无精打采,叶片蔫蔫地垂着,失却了鲜亮的绿意。
忽而一丝风来,开始只是若有似无地撩动树叶,发出微弱的沙沙声,像是试探,又像是踌躇。风势渐起,树叶开始翻动起来,显出几分焦躁不安。风里卷着尘土的气息,却也奇异地裹挟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凉意。这凉意微弱,却像针尖,轻轻刺破了沉重的闷热帷幕,热气缓慢地泄出。我与这阵风仿佛心有灵犀,起身推开了窗。
雨点,终于落下来了。
起初只是稀疏几点小雨,怯生生地打在路上,羞于见人,只留下几个瞬间深暗的印记,旋即就被滚烫的地面吸干,了无痕迹。然而,顷刻之间,雨点便密了,砸在青瓦、树叶、街面,滚滚而来,噼啪作响,犹如无数鼓点骤然敲响。雨声由疏而密、由缓转急,不过须臾,天地之间便织成了一张连绵不绝、密不透风的雨幕。
雨珠连成了线,又串成了帘,在湿透的石阶上溅开细碎的白花,绚烂、短暂。整个城市仿佛被这浩大的雨声彻底覆盖、吞噬,其他的声响全都退避无踪了。
雨势更猛,天河决口般泼洒下来,若不痛痛快快地下一场雨,誓不罢休。街口那小小的米粉摊主,正手忙脚乱地收拾摊子。他佝偻着背,在滂沱大雨中奋力想护住那点微末的生计。雨水蛮横地冲刷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,混着汗水蜿蜒而下,让人分不出其中有没有藏着泪水。
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些被雨水打湿、泡发的米粉,伸出枯瘦的手,徒劳地从浑浊的雨水中捞起一把湿淋淋的粉条,水却从指缝间无情流走,只留下掌心黏糊糊的一小团。那湿透的粉条沉甸甸的,是他从清晨到日暮、日日守候的指望,此刻却被这骤雨冲得支离破碎。
他木然立在雨中,望着手中那点被雨水泡发的“家当”,眼神里沉淀的是日复一日卑微的劳碌,在骤雨的突袭下,显得如此不堪一击。
街边窄窄的屋檐下,挤着几个避雨的行人。一个挑着担子卖水果的小贩,鬓角已染上了霜色,此刻她叹着气望着雨帘,一整担的水果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油光水亮。雨势浩大,客人也被这场雨纷纷冲散了。
她的声音染上了一些焦急与无措:“这几样反正也不好卖了,不如送你们尝尝。”她默默抹去扁担上的雨水,小心地挑了几样水果,分给身旁同样被困住的陌生人。雨水悄悄濡湿了纸上写着的价格,那些区分彼此贵贱的数字渐渐模糊、晕染开来,融成一片混沌的深色。
陌生的路人咀嚼着梨子,却拿出手机偷偷地给她扫去了水果的钱,彼此间那份生疏的隔膜,似乎也随着字迹的消融而淡去了些许。骤雨冲刷之下,标签模糊了,人心反而贴近了些。
雨势渐收,从倾盆的狂泻转为舒缓的淅沥。雨声疏落,雨丝也变得纤细,如同困倦的叹息。厚重的天幕终于被撕开一道缝隙,几缕微光试探着漏下,被雨水洗过的光线,显得格外的清透。
巷子里,孩童们最先按捺不住,光着脚丫冲进积水里,噼啪踩踏,溅起的水花和清脆的笑闹声一同飞散。他们在湿漉漉的巷子里追逐奔跑,小小的身影灵动跳跃,仿佛这被雨水洗刷过的城市,重新焕发出蓬勃的心跳。
雨停了,雨后的空气清冽得令人微醺,饱吸了丰沛的水汽,湿润微凉,蒸腾着泥土、草木以及小河被唤醒的浓郁气息。香樟树的叶子洗得碧绿发亮,每一片都托着水珠,风过处,簌簌滚落,仿佛又下了一场小小的雨。檐角依旧在滴水,嗒……嗒……声音缓慢而清晰,敲在湿漉漉的石阶上,也敲在骤雨初歇的寂静里,敲在了担起生活的肩膀上。
整个城市逐渐恢复了热闹忙碌的原样,恍若这一场雨,从未来过。
只是天地间水汽弥漫,如同水墨画洇染未干的余韵。樟树叶上最后几滴水珠,仍旧执著地抖擞。
街边的米粉摊主直起腰,抹了把脸上的雨水,重新摆好湿漉漉的碗筷。卖水果的阿姨打开手机,发现多了好几笔转账,愣了一瞬,又低头笑了。
小河的水涨了些,混着泥沙奔涌向前,仿佛这场雨从未打乱它的节奏。城市的轮廓在蒸腾的水汽里微微摇晃,却又很快站稳。人们踩着积水匆匆走过,鞋底溅起的水花里,映着重新亮起的霓虹。
生活就是这样,被雨水浇透,又被阳光晒干。仿佛夏天,随时都在等一场雨。